二零一二年九月十五日上午时分,他咽下最后一口气,走了。
九月十五日凌晨一点多钟,她一反往常的好眠,在黑幽幽的狭小房间里翻来覆去,辗转难眠。突然听见微弱的“噢噢”声,她翻身一看,躺在另一张床上的他,嘴里不断吐出粒粒细细的白沫,早前勉强喝下的牛奶,也沿着嘴角流出来。他的手欲提起擦去唾沫,却好像被千斤重的铁链给绑住,怎么也提不起来。
眼见此情景,她心中微微一慌,无奈双腿乏力,加上之前摔伤而动过手术,她无法第一时间奔向他的床边,她大声呼唤,叫醒隔壁房里的儿子媳妇孙子和女佣。
后来的情形,她也想不起来了,只记得她轻声问了他,要不要好好地梳洗一番。他那衰弱且沉重的头微微点了点,她即刻吩咐女佣打一盆热水,提他抹身。他不再坚持自己擦身子,不再像小孩般发脾气,不再固执地僵硬着身子刁难。他放松了身子,让女佣好好地将他的身子擦过一遍。她从衣橱里挑选了一套干净的衣裤,让女佣给他换上。她知道他向来喜欢淡淡的色系,所以她毫无例外地为他选中那套穿起来清爽的衣裤。
换上衣服的他,嘴角微微上扬,似乎相当满意她给他的打扮。她在他的裤袋里放进他的钱包和家中的钥匙。钱包里头还有他的身份证和一些钱币。她想,他要去和他的父母相聚了。沿途上,若遇上牛头马面,他大可证明自己的身份,若遇上硬是讨钱的,也有些零钱能应付。若是累了要回家,带上家中的钥匙,不怕没门进。
他还在坚持撑下去,她知道。老人家常说,若家中老人在上午去世,是件好事,因为老人只吃了早上的一餐,留下两餐给子孙。最糟糕莫过于夜晚去世,因为三餐饭都吃过了,什么都没剩了,对子孙后代的命水可坏了呢!
天终于亮了,儿子从卫生诊所请来了医生。马来女医生戴上听诊器,将听诊头贴在他的胸口,凝神细听。医生的眉头皱了一下,随即松开,再从公事包里取出血压测量仪。他的手刚刚套进臂带卷,还没来得及开始测量,他喉中发出混浊的一声“啊”,最后一颗泡沫在嘴里破灭,眼睛逐渐闭上,双唇也慢慢紧闭。他好像睡着了,进入了梦乡,一定是个好梦,因为他的嘴角是略微上扬。 只是,胸口不再上下颤动。
她在床头的另一侧,看着一切在瞬间发生。她来不及喊停,也无法阻止。她知道,他先上路了。
接下来的葬礼仪式,她似乎置身其中,又好像置身事外。基于传统仪式的惯例,很多仪式她无法参与,她只能在他的棺木旁陪伴他,或偶尔在厨房里接受亲朋好友的慰问。更多时候,她只能坐在轮椅上,看着他们一起抚养长大的孩子们在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亲友,看着媳妇们不停地折冥纸和焚烧冥纸,看着年幼无知的孙子孙女们在院子里你奔我追,看着外面的天空依然那么蓝,看着黑夜来了又走。看着看着,眼眶湿了又干。闭上双眼,尽是过去的回忆。孩子们无暇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,必须应付重重种种仪式,只能在间中空闲时间静坐在她的身旁。唯有家中的女佣,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像个幽灵一样一直坐在她的身后,守住她。
棺木就要盖上,一旦盖上,就只能凭回忆看见他了。女佣推着轮椅到棺前,她吃力且缓缓地站起来,双手抚摸着棺木的那道隔开他和她的玻璃。她无力打开那道厚重的玻璃,更无法跨过那道隔开他们的生死之沟。她看着沉睡的他,口里喃喃说了好久,站在一旁落泪的子孙们,根本听不见她所说的话。这是他们俩最后一次的枕边话。到最后,她看着,看着他。
道士主持接下来一连串的仪式,她已经听不见仪式中敲响的叮当铃声和吧卟唢呐声,她嘴里喃喃着:该来的都来了,都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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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
这篇文章,聚集了我所看所听所感受的外公和外婆之间的互动关系。或许,真实情况和所描绘的有所出入,但是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却是不得而知。
挣扎了很久,尽管已过了两三个星期,动笔的时候,泪水依然猛烈攻击脆弱的眼框。最后谨以这篇文章献给我最敬爱的外公。
外公,一路好走。